树归舍

未央

    未央发现自己在一辆车上。

这辆车行驶在湿漉漉的地面上,很明显,刚刚才下过雨,空气清新而湿润。奇怪的是,路面和空气都表面刚下过雨,车子的玻璃却没有一点水痕。

未央并不觉得自己是上错了车,也不觉得自己所在处有何不对劲。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。她知道自己要去参加一场声势浩大的明星生日演唱会,也知道自己喜欢那个明星很久了,记得他的年龄与自己相仿。然而,她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喜欢的,最可怕的是,她不知道那个演唱会在哪,更•不知道那个明星是谁。

她任由这辆车把她带往目的地。

时间过了很久很久,车子停了。前方依稀可以看到一点一点的灯光。隔着这么远的距离,未央依旧可以感受到热闹欢腾的氛围。即使是在茫茫黑夜,即使不远处是欢庆之事,即使在车上一直很安宁,未央这时候感到了压抑、不安,甚至是惆怅、悲凉。

她无知觉地往前走着。

“站住!你的票呢?”前面安检的人员叫住了她,让她不再往前走。

她愣住了:是啊,我的票呢?我要来这儿总是要有票的吧?可是——啊!我想起来了,我的票似乎是在家里,似乎——她回头一看,那辆车已经消失了。远方公路上不断传来不同车辆的鸣叫,喧嚣嘈杂,可是这附近却看不见一辆车。

她再回头,她看不清检票员的脸,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检票员不想让她进去的决心。既然不想让你进去,那么,这个时候,多说无益,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

算了,不去就不去吧,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。未央内心这么想着,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伤心。她看到附近有一层一层的阶梯,爬了上去,在倒数第二高阶梯的角落里,蜷缩成一团,用棉袄把自己裹紧,像一只受伤的小兽,进入了沉沉睡眠。

未央醒的时候,迷迷糊糊的。她隐约觉得,自己没有睡多久,就被冻醒了。这里很冷,也许是这里是山顶的原因,也许是刚下过雨的原因,也许是这里是户外的原因。可是,按理来说,这个天气不应该有那么冷啊。

她又再紧了紧棉袄,蜷得又更紧了些,微微翻了身。等到觉得舒服的时候,她微微睁开了眼,却吓得一激灵:有个人在她旁边。还好,不是什么陌生人,是同学。不对啊,我不知道他是谁啊,怎么知道他是同学呢?她心想着。

他坐在她的旁边,望着远方演唱会的地方,微微抬着头,嘴角一方微微翘着,似笑非笑。

世界明亮了起来,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欢呼声,是五颜六色的烟花在黑夜中绽放。在台阶上的两个人的脸被烟花发出的明亮的光照亮了。却在远处欢闹与近处寂静的对比中,显得无比悲凉。

一个人出现在黑暗中,在阶梯的最下方。他在明亮的阴影里沿着阶梯缓缓上来,一步一步。他穿着西装,精致,也利落。他抬头,是眉里眼里的笑,势在必得,得到了全世界的笑。明明已经在黑暗中,却感觉他是在发着光,与平常人不同。

是他。未央想着,心里一动。这是那个让她心心念念来看演唱会的人啊。可是、可是,这个时候,他不是应该在演唱会里跟他的粉丝们一起庆祝自己的生日吗?他怎么会在这儿呢?他怎么会在这儿呢?

那个人在未央左下方坐下,回眸一笑。

未央愣住了,随即低下头去,看着自己的膝。内心堵堵的,也不知是为了什么。

我出来有没有跟爸妈说?她看着看着,想起了这件事,一惊,开始着急了。我有没有跟他们说啊,我是不是偷偷溜出来的?如果没说,那他们岂不是不会很着急?那我…… 

    5:45a.m.

未央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,怀里还死死地拽着粉红色兔子——陪伴了她最长时间的布娃娃。她头发散乱,一只手抓着布娃娃,一只手抓着被子,身上穿着舒适的睡衣。她眼神涣散,迷茫地望着四周。

这是哪啊?这是我的房间。我是谁?我是未央,是刚上高三的学生。那么我是在干什么?我刚从睡梦中醒来,我要去上学了,今天是上学的第一天。那么刚刚是?那只是一个梦,你刚刚从梦中醒来。一个梦吗?那么真实的一个梦,让人心伤。

她就这么自问自答着,回过了神。

6:00a.m.

闹钟响了。

未央下了床,刷牙,洗脸,喝水,做好早餐,吃完早餐,换好衣服,出门。

她换了鞋子,拉开门,顿住,回头看了一眼。屋里空空荡荡,没有人,冷清,却也安静。父母都很忙,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,仿佛……他们在各自的生活里都不存在。她看到了窗户外明亮的太阳,莞尔一笑:不管怎样,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呀。

7:00a.m.

未央来到了学校。

你好啊,传说中的黑暗高三。未央这样想着,心中都是对未知高三的诚惶诚恐,又有那么一点点兴奋:听说上了高三,就可以专心学习,可以不用去想其他的杂七杂八的事了,多好。她这么想着,又笑了起来。

新的学期,学校里的传统是可以暂时选一个座位坐着。未央来到教室,床边角落有空位,阳光透过玻璃,折射出七色彩虹。就在那里吧。未央走过去,轻轻敲打桌子,指尖沾染上一层薄薄的灰尘。大概是太久没有打扫了吧。她轻轻用纸巾拂去桌面和椅子上的灰尘之后才坐下。

旁边的位置一直没有人坐,大家心照不宣,都争着抢着坐前排。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,才能看到他们那么积极的一面吧。未央在角落里甚是悠闲,单手托腮看着他们。

老师未到,复习资料先至。几个男同学抱着一摞摞的卷子和一沓沓的大本蓝色资料进入教室。同学们非常自觉地分发试卷和资料。白色、灰色和蓝色在教室里弥漫开来。教室里的各种窃窃私语变成了“谁少了试卷的?”“谁少了这本复习资料的?”诸如此类的问句。

一个没有穿校服的人出现在视野里,白衬衫,牛仔裤,一只手随意插在裤袋里。由于角度问题,未央看不见他的脸,只看见他出现在一堆试卷和资料中,格外悠闲的样子,显得格格不入。未央想着,是新来的老师吗?那么年轻?

很快,未央就知道自己想错了。穿着白衬衫的男生走到了她旁边的座位上,摘下帽子,把书包放在桌子上。拉开椅子,坐下。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。

正在整理试卷的未央感受到了一道目光。她从满桌凌乱的卷子中抬起头,看见了成为她新同桌的男生。那个男生在看着她。两人双眼相对着。未央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。这……这不是昨天梦里最开始出现的那个同学吗?现在从我的梦里出来,跑到现实里,真的成为了我的同学吗?

男生却笑了,向她伸出了右手:“你好,我叫陈青以,是刚来的转学生。请多多指教。”

“你好,”未央顺着男生的意,完成了握手礼,并坐了下来,“我叫未央。”

陈青以见未央还是一直盯着他看,就继续说:“有很多人都会对我的转学感到好奇。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啊?在这种危机时刻,还转学。本来应该在原来的学校待着的,而不是转学,再重新适应新的环境。其实吧,我转学的原因很简单,就是父母工作调动。而且听说这里环境好,蓝天白云,碧水青山,所以,我就想来看一看。不过你可千万不要觉得……”

未央一言未发,就这样听他讲着。看来这新同学是一个话痨,说起话来停都停不下。

开学第一天,就这样波澜不惊过去了。

    三个月过去。

日子波澜不惊。除了陈青以这个话痨每天像第一天在不停地说话,未央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。每天不重样却相似的讲课、习题、考试,每天一个人的生活,未央觉得自己就像个被设定好的机器人,只需要按照程序走完流程,什么都不需要想。

“特大消息!特大消息!隔壁学校要来我们学校决一死战了,棠文带队啊。据说这次还会有声名远扬的拉拉队为他们加油助威!就今天下午!”很快,这一消息在教室里传开了。

也许每个班都会有那么一个人,相貌平平,成绩平平,一切都看着普普通通的样子,但他的消息会特别灵通,而且一得到消息,就会把它公之于众,也就是“传说”中的“八卦王”。

“什么决一死战啊?”

“就是篮球赛啊!你忘了,前两年我们都和他们打了平手。这眼看高三,快高考毕业了。这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比赛了!这不是决一死战是什么?”

“今天下午谁也别想去看比赛。老师说了,今天下午放学之后要开班会,分析这一月班上同学的学习情况。”刚从办公室回来的班长在桌上,手有气无力地拍打着桌子,“好不容易可以看场比赛,从这死气沉沉的教室里解放。怎么就偏偏遇上了班会呢?”

未央看着一群垂头丧气的同学,又低头看看手上的书,自嘲一般地笑了笑。也许,只有她这种不喜欢看比赛、只想一个人安静待着的无聊的人,才会对这种东西无所谓吧。

然而,她一转头,就看见了陈青以紧攥的拳头和铁青的脸色。没有往日随意的说话,没有那种轻松自由、完全不受的高三影响的磁场。周边安静下来,渐渐形成了低压。未央并没有过多理会,她向来不在意这些,回过头,只是仍旧低头看书。

今日的陈青以确实反常,一开完班会,就抓起书包,推开桌子,往教室外面跑去。

未央突然好奇,他转学真的只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吗?难道就没有别的更触动到他的原因吗?平时看着不正经,是个话痨;话痨也就算了,还是个习惯不好的话痨,经常一起说好几个不同的话题,自己都不知道重点在哪里。就好像他不是真的想说话,只是在找话题而已。未央肯定,这绝对不是他真正的样子。他的眼睛过于锐利,甚至是有一丝戾气。

路过篮球场,听到喧哗声,未央这才想起,今天下午是有比赛的。她下意识往侧面望了望。篮球赛已经结束了,看样子是对方学校赢了。身穿自己学校队服的队员不过平静地在收拾东西,看样子也应是输得心服口服。对方却围成一圈,个个都是少年胜利归来的意气风发。圈子里有一个人,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实力战将棠文。

好奇心让未央踮起脚,只看到那人隐隐约约的身影。凡是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呢?似乎是在哪里见过。

今晚作业不少,还是赶紧回家吧。未央决心不再想其他了,回家才是最要紧的事。

她正想走,就被一个清脆的女声叫住了:“未央!”

她回头,却没有找到叫她的女生。

“未央!未央!”那个声音不断地叫着她。

她停下脚步,闭上眼,想找出声源。过了一会儿,她睁开眼,就是那儿了。

那是一间许久未用的教室,平时根本就没有人会到那里,据说本来是作为体育器材室用的,但本身保存器材的条件又不好;离操场近,作为上课的教室或会议室又太过吵闹,所以就这么一直放着,也没人去管。

未央小心翼翼往那间教室走去,心里还是怕的。毕竟是荒废已久的地方,连玻璃都是脏的,看不清里面的东西。整栋房子似是有一层雾,让人看不见它的真面目。

还好,那个女生从教室侧面出来了,原来她刚才是在教室后面。

“未央!”她还在喊着,见到未央,却睁大了眼睛,甚至是踉跄了一下,就像是见到了不该见的东西一样。未央也被吓到了:这个女孩跟她有九成相似,只比她矮一点儿。如果两个人站在一起,不管是谁都会说这是两姐妹的。

“你找我吗?”等镇静下来之后,未央想到了刚才她的呼唤,问道,“你……认识我吗?”

女孩显得更吃惊了,但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,很快就镇静了下来。她笑了,有两个未央没有的小酒窝。她伸出了右手:“是的,我认识你。你好,我叫未晏。”

次日傍晚。

未央背着沉重的书包,走在回家的路上,想着昨日的那个女孩,未晏。

她们昨天握了手之后,就告别了。离开时,未晏先是看了看她,又看了看身后的那间屋子,苦笑了一下。未央分明看到那眼神是五味杂陈的,忧伤惆怅的意味浓重。

“瞄。”是一只猫在叫,这附近总是小猫出没。近来天气转凉,这路上阳光还算温暖。总是能看到一只或几只小猫慵懒地以不同舒适的姿势在一旁晒太阳,倒成了一道独特暖心的风景线。但今天有些许不同。前面的小猫在享受着一个男子的抚摸。

是昨天那个被围在最中心的男生。他叫棠文,气质独特,即使是在篮球场上的实力战将这个头衔更耀眼,那种自小习书的儒雅气质也没有被遮盖。原来他是这么温柔而且喜欢小动物的吗?

未央就这么一直盯着他看,勾起了唇。心中想着,真是优秀的人啊,那么有吸引力。这种男生,一不小心就会想让人据为己有的。

棠文也许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,突然抬起了头。未央一惊:这不是梦里演唱会的主角吗?他也从梦里走出来了吗?

后面传来了紧急刹车的声音。未央还没有反应过来,只见棠文冲了过来,推着她到了路的另一边。由于速度太快,两人摔在了地上。这时,自行车也停下了。棠文的及时救助,让未央远离了危险,但那只小猫却没能逃脱被撞的命运,两只脚被撵在了车轮底下。小猫呜呜叫着,像极了受了伤害的婴儿的哭叫声。

宠物医院里。

“对不起。我们不能救助这只猫。”医生看着棠文手里抱着的奄奄一息的猫,大致地看过了伤口,皱着眉摇了摇头。

“这还是可以救的。就算是截肢,也还是可以保它一命的。”未央反驳道,

医生叹了一口气,摇了摇头;“小同学,我刚说的,是不能,不是无法。这只猫不是真正的猫,不是一只母猫怀胎生下并抚育长大的,而是仿生的。造仿生生物本身就是犯法的。为了阻止这一行为的发生,国际法规定,任何人、任何医院等机构,都不能给仿生生物治病。”

“那么,你们又是怎么知道它就是仿生出来的呢?我觉得它跟别的猫没有什么区别啊。”

医生无奈地摇摇头,叹了口气,思索了一会儿,还是告诉了他们:“事实上,现在很多仿生出来的生物都是主人、亲人的念想,本体可能已经死亡了,但念着他们的人为了让他们继续在世界上活着,就会提取出他们的基因,与仿生物结合,从而制造出新的他们。也可以说,是传统中的克隆物和仿生物的结合体。”

“基因?”棠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。

“是的,基因。”医生点点头,赞许地看着他,“这种技术一成熟,相关工作人员就开始收集全球生物的基因,尤其针对那些即将死去或是在近期死去的人和生物。只要通过基因对比,就可以知道是不是仿生物。”

他停下来,看着尚有一口气的猫:“而这只猫,刚才输入的数据显示,它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。”

未央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猫,轻抚着它微颤的身体。不知为何,未央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凉,一阵阵寒意从大脑蔓延至去全身。她跟着小猫一起颤动起来。她从棠文的手里接过小猫,颤抖的双手紧紧抱着它。眼睫毛沾着小水滴,也在轻轻颤动。她看不清了,眼泪已经盈满眼眶,落下来,划过脸颊。

医生不忍再看,转过头,叹了口气,拍拍棠文的肩。他说:“对不起,我无能为力了。让她别太伤心,好歹这只小猫,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多活了一个月了。”

“那又怎样?”听到了这句话的未央哽咽着,她慢慢蹲下,抱着雪白的小猫缩在角落里,她含含糊糊地说着,“你们不救它,就是从未把仿生的它当作真正的存在过的生命体看。”

棠文只是看着,眉头紧蹙,一言不发。

未央的日记

2118年12月5日   星期一  天气:雨

布丁走了。

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男生和一只小猫。

男生在抚摸着小猫,可是男生为了救我,让小猫受伤了。小猫不能得到救治,因为她不是一只所谓的真正的猫,而是仿生的。

我把小猫带回了家,用了止痛药和消炎水,可是小猫挺不住,呜呜叫着。我真没用,除了抱着她哭,什么也不会做。小猫是仿生的吗?她那么可爱,那么乖,她有什么错呢?要受罪,也是那些制造出她的人,小猫是无辜的啊。

都怪我,如果不是当时我站在那里,如果不是我要那个男生救,小猫也许就可以得到保护,就不用受这样的罪了。受伤的应该是我,而不是小猫啊。

小猫除了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会不停地叫之外,其他时候都很乖。她会安静地伏在我的膝上,会伸出小舌头舔着我的手,会轻轻地蹭我的腿。大部分时候都会安静地待在我为她准备的小窝里。即使我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,她也不哭不闹。

我决定为她取一个名字,叫布丁。就算她是仿生出来的,那又怎样?她在我眼里就是真实的,和那些猫妈妈生出来的小猫没什么区别。独一无二的小猫都应该有一个名字,所以我也给她取了一个。叫她布丁是因为她总是盯着我买的布丁看。不过,把布丁给她,她是不吃的。她已经疼得很难吃下东西了。

今天下午,布丁终于走了。这是一件好事,她终于不用再受苦了。她是一个这么好的小猫,一定会在天堂里过得很幸福的。

2118年12月10日  星期六  天气:晴转阴

许多年前,有个作家说过,真实的自我就像月光下的海。庞大,安静,想证明给别人看的时候,却只能拍出一团焦糊的黑暗。

事实上,自从那个医生说了仿生猫的事以后,我就已经在怀疑了。真实的我,是谁呢?我是不是真的我?再夸张一点,我会不会也是仿生出来的?

我曾试图去否定这个猜测,但我发现真的很难。我记得我出生以后到了一定年龄之后该记住的事情,但是我发现,我几乎无法去验证它们。我搬了家,转了学,无法找到我以前熟悉的小伙伴。爸妈已经很久不在家了,我们都只有电话联系。明明可以直接用全息影像,他们却不肯,只让我用电话。电话都是多古老的东西了,为什么他们还坚持用呢?

会不会有一天,我受伤了,生病了,住进医院,医生用嫌弃厌恶的眼神看着我,告诉我,我不是真正的人,而是仿生出来的?然后我就只能像布丁一样痛苦地等待死亡吗?

逆风如解意,容易莫摧残。既然不能在制造出来之后,善待他们,当初又何必费时费力去制造呢?布丁已是如此,这世上是有多少生灵是像布丁这样无辜死去的呢?

未央若有幸,愿在有生之年,必将竭尽所能,解救这些仿生生物。

2119年1月1日  星期日  天气:雪

今日元旦

爸妈回来了,带着我的妹妹。

我的妹妹,未晏,是仿生人。跟随着她进来的,还有同是仿生人的陈青以。

医生说的是对的,是有这么一种技术,可以做到把死人间接复活,可是他没有跟我说,原来仿生人要恢复以前的记忆,是需要受到一定时间的训练的;更没有跟我说过,在这段时间的开始,不能接触太多以前的人事物,否则就会头痛欲裂而亡。

未央家。

五个人在客厅沙发上坐着,一言不发,静静地坐着。

未央父亲动了动嘴,又合上了。抬起头看看未央未晏,轻叹一口气。

“未央,我知道你可能接受不了。当初为了保证未晏的安全,也为了她记忆的恢复,我们不得不让你远离她,也不得不把你记忆中有关她的部分一一删去。”未央母亲终于忍不住,握着未晏的手,开口了,“删去的记忆无法恢复,但是,未晏终究还是你的妹妹啊。”

“我们本来不想让你们那么快见面。可没想到,未晏跑去拉拉队,来到了你的学校。她本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有一个姐姐,在学校里就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,结果,你们真的遇上了。在那之后,她就一直说想跟你生活在一起。我们看时机也快到了,索性就回来了。”

未央看着未晏,却说着:“那他呢?”

“我本来也是家人太过思念被仿生出来的。只不过……”陈青以停住了,以手扶额,蒙住了眼睛。

“只不过什么?”

“只不过,中途出现了一些问题,导致基因突变,外表与要被复制的那个人不同,记忆也无法完全恢复。现在的我,和家人想念的那个,相差太大了。最后,他们无法接受我,就给了我一笔钱,让我自身自灭。他们又重复了一遍程序,终于成功了,那个人就是棠木。”

“一次偶然的相遇,我见到了未晏和你爸妈,就认了爸妈作义父义母。”

事情都交代清楚了,四个人都紧张地看着未央。

未央只木着脸,直勾勾地盯着未晏看。

“未央……”母亲试图劝说她。

“她是你们的女儿,我就不是吗?”未央眼眶盈满了泪水,满是红丝,“就因为要保护她,所以就要牺牲掉我的正常的家庭生活,是吗?我在意的,不是他们是不是仿生人,因为他们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,与人没有区别;更不是我以后多了弟弟妹妹,而是你们为了她的康复,剥夺掉了我知道真相的权利和我正常的生活。都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,你们还指望我接受吗?”

母亲也红着眼,接近未央,想拉住她的手。

“你们才是一家人!我只是那个多余的!”她摔门而出。

直接告诉我就好了,我可以离远些的,我可以不去打扰的。何必自作聪明把我送走呢?何必呢!这与防贼何异!

已是晚上了,寒风飒飒。

未央站在广场阶梯的最高点,看向漫天灯火。城市里就是这样,即使是在黑夜里,也感受不到黑夜安静的气息。霓虹灯耀眼,城市永不眠。若是在村庄,早已是一片寂静了。

未央伸出手,眯起眼,透过指缝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。摇摇晃晃,嘴边是一丝冷笑。这天气,可真是冷呢。

她觉得自己全身无力,站不稳了,眼前一黑,直挺挺倒了下去。就这样结束吧,别让世事再打扰我了。

可是在失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前,她分明觉得自己的周身温暖了起来,好像是躲进了某个人的怀里。

冬日初阳从窗户里透出了些许光亮,懒散地散在蜷成一团的被子上。在细小的光里,可以看见平日里看不见的微尘。空气里有红枣牛奶和面包甜腻诱人的香气 ,是温暖的家的气息。

被子里的人没有睁开眼睛,但是鼻子却嗅了嗅。她又蜷了下身子,脸颊在被子上蹭了又蹭,脸上尽是幸福的笑,喃喃地说着:“爸爸妈妈。”她说完,突然想起了什么,睁开了眼,慢慢从被子里出来,审视着这个房间。

她走出了房间,循着香味走到了餐厅。桌子上摆好了一份早餐,是刚才闻到了香气的红枣牛奶和面包,还有一张纸条,字迹清秀。

未央:昨晚发现你晕倒在广场,就将你带了回来。粗略准备了一份早餐,希望你会觉得好吃。我妈妈出差了,所以你大可放心待在这里。我可能没那么快回来,你可以看看我房间里的书,打发打发时间。——棠木

未央把纸条放进了口袋,慢慢享用着这份丰盛的早餐,眼圈渐渐变红。

她正喝着牛奶,一个房间引起了她的注意,那个房间半掩着门,依稀可见里面凌乱的书本和文件夹。这不是棠木的房间。如果说是书房,也无不可。但那种氛围,实在是不像单纯阅读工作的书房。

她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

可看过一些东西后,又马上退了回来——

里面挂着一些人的资料,写着出世年月、适应情况、恢复情况等资料。还有用英文写的文献资料,甚至有当今最复杂最难控的仪器——未央只是在教科书里见过。

一本笔记本从门边的桌子掉落,正好落在了未央的脚边。

“上门的生意越来越多了。总有那么多人想要让他们身边的人回来,只想要原来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,真是愚蠢!若是有一天,制造出完美无缺的超级仿生人,不就可以掌控世界了吗?”

“上次制作出来的陈青以,简直就是个失败品。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任我利用的基因,费劲心血,怎么就是这样的结果?这段日子白忙活了,资金就这么白白浪费了!我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失败品上,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他走,看着就心烦!”

“终于有一个接近完美的出现了。制作出完美的仿生人指日可待。至于这次,我还需要在他身上再改造改造,成功近在眼前,多么令人激动啊!”

……

未央拿着笔记本的手不住地颤抖。为什么国际法已经限定了仿生人的研究,还会有那么多仿生人出现?原来就是这样。他们原来只不过是试验品,不过是这个人妄图称霸世界的试验品。

只不过目前看来,称霸世界的道路也不过是迈了小小一步,估计她都不能活到看见超级仿生人的那个时候。想到这儿,未央冷笑了一声。

“你是谁?在干什么?”她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。

未央一惊,手上的笔记本掉落在地上。

那人半头白发,脸上妆容浓艳,一双眼直瞪着她,步步紧逼:“你都看见了吧?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了吧?破坏我的计划的人,必须得死!你先是闯入我的试验品的梦境,让他动了心,后是闯入我的实验室,看了不该看的东西,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!能够享受到我的利刃的锋芒的人,你是第二个呢!”

“你说你是不是很荣幸啊?”她笑容妩媚,手上闪着青光的刀十分耀眼。

“为什么?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“为什么!为了把世界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,为了让全世界都臣服于我!”她捏住了未央的下巴,高高抬起头,“像你这种自小就生活安逸的人怎会懂我!那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屈辱,我受够了!凭什么!凭什么有些人就是比另一些人更高一等!总有一天,我要让他们知道被别人踩在脚下是什么滋味!”

未央皱着眉。她不能摇头,但神情却写满了不同意的意味。

“受死吧!”那把刀就要落下了。

未央醒来,是立夏了。

她在新的房间闻着似曾相识的香味。

她走到餐厅,一家子人围坐在一起,吃着早餐,有说有笑。

“未央,快来吃饭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2118年6月4日   星期三   天气:晴

我们在准备着维护仿生生物的相关程序工作。这将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,但是我们会等,等到全球都接受仿生生物的那一天。我们也相信,那一天总会到来的。 

那一天,地球上所有医院的大门都会向仿生生物和仿生人打开;那一天,我们是一家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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